下文是本次征文比赛二等奖作品。

“姜奶奶！”

老太太转过头来，看到我，脸上立刻笑开了花：“你可来了，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我笑着问道“你看我是谁啊？”

老太太说“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坚持问“我是你什么人啊？”

老太太犹豫着说“你是我哥啊。”

我笑着说“我是你儿子啊。”

老太太面露诧异，“我有这么大的儿子么？”

……这是我每次到南昌普亲去看母亲时的日常，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症6年了，已经不记得我了，但她依然从内心深处知道我是她最亲近的人！

我的母亲叫姜志华，今年86岁了，1936年10月10日（农历是8月25日）出生在长春市。小时候她的家庭条件很好，用她的话说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家里有勤务兵做重活。只是那时长春历经战乱，经常停。，到1949年时母亲13岁了，才读到小学3年级。期间经历了1948年的长春围城，好在姥爷虽然是长春国民党的上校团长，但1947年就秘密起义，是党的人，围城不久就通过长春地下党开了路条，并由地下党人员护送通过了解放军封锁线，回到海城的老家安歇。但同时，我的父亲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一直困到长春解放，差点饿死。

长春解放后，母亲返回长春，她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姥姥生了5个孩子，上面一个大哥、下面3个弟弟；我姥姥重男轻女，没有因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姑娘而宠爱，反而是家务事从小就让她干，而男孩们啥也不干。母亲说她6岁会打毛袜子，9岁会打毛衣，正因为这样，她就想早点离开家。1949年，正遇上东北防疫大队招人，要求初中毕业或同等学历，母亲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经过努力准备后，居然考上了。新学员在通辽培训、学习，条件非常艰苦，零下30多度盖的都是薄被；母亲说13岁离开家不后悔，因为走进了新天地。在这个期间，这批学员为东北的鼠疫防治做出了贡献。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这批人又在为反细菌战而拼命，母亲的同班同学有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而她因为年纪小，留在边境的实验室做培养、检测，没有过鸭绿江，按政策不算参战。

朝鲜战争结束后，母亲被送到大连医士学校学习，1956年毕业，中专学历。母亲说学校在大连星海公园旁边，我查了下，现在可能是大连医科大学的位置。毕业时，母亲向组织递交了申请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最终分配到山东辛县的县医院。辛县位于冀鲁豫交界处，非常贫穷，条件艰苦，母亲说，她下车吃的第一碗面条是流着泪吃完的。但母亲很快调整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和同事们一起没日没夜地抢救、医治病人，很快她就成了医院里的骨干力量。21岁她成为县里的政协委员，县委书记、县长看病都找她。

那时候的母亲青春开朗，勤奋工作，爱情也来到她的身旁：她的爱人是当时山东日报社的班子常委；他们已经在谈婚论嫁，甚至已经联系妥当婚后母亲调入济南第三人民医院。正当母亲憧憬着未来幸福生活的时候，命运的转轮却无情地碾碎了未来的一切美好。1957年，因为说真话、提意见，母亲被打成了当时的第一批“右派”，从天堂跌入地狱；好在医院需要人手，没有下放改造，工作依旧。为了不影响爱人的政治前途，母亲主动忍痛分手，爱情转眼成为泡影，从此母亲的性格从活泼开朗变成沉默寡言。虽然1958年母亲因救回13个急性中毒的农民兄弟的生命而立了大功，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一切已不能重来。

后来，母亲说，打成“右派”是她一生不能释怀的悲剧。我劝解母亲说，那是时代的悲剧，当初跟你一起打成右派的都是了不得的人啊，你一个小中专生位列其中应该感到骄傲！母亲笑了，又开我玩笑的说：当时结了婚可就没有你了，我说，那你可没有好儿子了！母亲遂释怀大笑。

1961年姥爷写信给母亲，把父亲推荐给母亲，说父亲是个好青年，让他们书信往来。父亲在50年代读书时经常去地质学院看书，而且他家里的亲戚是姥爷的朋友，故姥爷对父亲印象深刻。父亲是科研工作者，1957年为支援内地兵工厂建设，主动申请从北京总后的工厂来到江西九江，投身到工厂建设和科研工作中。经过两年的书信往来，1963年父亲母亲结婚了。由于身处两地，父亲一年才能来一次，当时条件很不好，母亲又要工作又要带娃，非常辛苦。在我上面，母亲生了3个姐姐，都是在辛县生的，大姐、三姐都夭折了。大姐是半岁多生病夭折的，三姐是2岁多从桌子上摔下夭折，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对母亲的打击可想而知！在辛县，父亲不在身边，母亲无法倾诉唯有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母亲常说，作为医生要对病人负责，一刻也不能马虎，时刻战战兢兢，但是真苦真累。母亲说，山东的老百姓真的朴实，他们对医生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她办公室里从来不缺各种当季的水果、土特产，都是出院后的病患或家属大包小包拿过来，扔下就跑。母亲的付出，得到了病患的认可，直到调离辛县医院十多年后，还能收到病患家属的感谢信。

1973年，两地分居十年后，为了支持父亲的科研工作，母亲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调入父亲所在的兵器工业部第5727厂，做了厂医务所的一名普通内科医生。用母亲的话说，从此变成了家庭妇女锅台转，从一双筷子开始积攒，经营这个家。我从小的印象里，父亲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母亲管。稍大一点才知道，父亲作为项目的负责人和非金属材料领域的专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科研和产品温寒区实验上，父亲获得的兵器工业部和江西省科技大会的奖项也有母亲一半的贡献！

母亲为人讲原则，工厂里那些想装病骗请假条的从没在她那得逞过，哪怕厂领导的亲人也不行。但她对病人一视同仁，不管是谁都会认真地看病，在厂里救过的人命怕也有十多条，接生的娃娃大的比我还大。厂里人都说，姜医生脾气倔但是医德、医术真的好!母亲在厂里走到哪都有人打招呼问好！

母亲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不仅是学业，更是品德教育。她常说，第一要诚实，不能撒谎；第二要善良，善良、真心对待他人；第三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不能光想自己；第四、不收礼，无论如何不能利用手中的权力牟利。虽然这些品德的要求，在现今社会上好似格格不入，但是越到年纪大越发现只有好的品德才让你走得更远。好在我们这些孩子，都活成了她希望的样子！

1991年10月母亲就要退休了，她之前就憧憬着我考到长春老家，她陪我回家读书。可是，命运又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1991年8月19日父亲突发脑溢血病倒，生死未卜；8月21日我收到了长春的大学通知书。一直到9月初，父亲都没有清醒，医院的判断是可能成为植物人。我一度打算放弃读书，母亲坚决赶我去上学，父亲她来照顾，我是流着眼泪一个人北上3000公里。后来我得知，父亲昏迷了58天醒来，但已经半身不遂。父亲住院3个多月出院，但已不能自理，完全需要母亲照顾，从此再不能回到科研岗位，也错过了第一批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荣誉。后来母亲跟我说，她当时想的是不能让儿子没有父亲！那年寒假回家，我和父亲抱头痛哭，但母亲并没有，她想的是如何度过难关。

就这样，母亲在我大学四年，一个人照顾父亲，从来对我报喜不报忧，默默承担。母亲因为劳累得了心肌炎，导致早搏至今频发；母亲的双手因为常年在冷水洗涮已经完全变形；终日与屎尿为伴，心情郁郁，从未见欢笑；省吃俭用，还要照顾父亲，终于供我读完大学。大学毕业我放弃考研和外地的好单位，回来跟母亲一起照顾父亲。后来父亲情况每况愈下，其中的艰辛我想懂得都懂。2001年1月父亲安详离世，办完丧事在回去的车上，母亲突然说，我和你父亲风雨同舟38年啊，说了三遍，我顿时泪如雨下。

父亲走后，我接母亲一起住，一直照顾着她。但由于工作的变动，我常去外地工作，这十多年里，聚少离多，最不能忘的是离别时母亲不舍的凝望。终于到2016年接母亲来南昌一起住，但是她仍然孤独，我们都很忙，很晚才回来，很早又要走，平常交流的少。渐渐地我发现母亲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忘性大，直到有一天她坚持要到外面收并不存在的衣服，才发现问题。虽然有治疗，但因生活环境没有变化，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常常不分昼夜，走丢过好几回，电水壶在煤气灶上烧坏了好几个，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后来连我也不认识了。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想到只有专业的照顾，很好的氛围和环境才能让母亲的病情发展缓慢些。我那段时间，跑遍了南昌市的大小养老机构，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普亲养老院里没有异味，员工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们是真有爱心的人，母亲到这来准没错！事实证明我的决定完全正确：母亲来普亲已经三年了，病情没有进一步发展，每天笑眯眯的，只是偶有烦躁；平常偶有病患都能及时发现治疗，目前身体健康，这是她的福气啊！

老母亲个性坚强，一生坎坷，历经磨难。虽然她不记得儿子了，但她同样忘记了坎坷的过去，又何尝不是好事！衷心祝愿老母亲在普亲的照顾下，愉快、安详地度过余下的岁月，算是对她一生行医治病救人的福报吧！